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能冻结血液一般在骨髓中蔓延。
柯蒂斯站在一片泥泞之中,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落,打湿了他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黑色外套,布料紧紧贴在身上,汲取着身体里仅存的热量,也吸走了他最后的爱情。
眼前,是一块新立的石碑,粗糙的花岗岩表面,雨水正沿着刚刚刻好的名字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在诉说着柯蒂斯内心的悲伤。
墓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枯枝发出的呜咽。
柯蒂斯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不知道。
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他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紧了在跳动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是深深的疼痛,每一阵疼痛之后就是无边的麻木。
他只是站着,任由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那个已经与他生死永隔的名字。
“艾米丽……”
柯蒂斯艰难地喊着亡妻的名字,但之后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柔软至极的小手,怯生生地钻进了他冰凉僵硬的大手里。
那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束照亮了他即将沉寂的内心。
他迟钝地低了下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小黑裙、外面套着不合身旧外套的小小身影,正仰头望着他。
是莉莎,他和艾米丽唯一的女儿。
此时的小莉莎怯生生地依偎在他身边,深亚麻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黏在苍白的小脸上。
那双遗传自她母亲的大眼睛,此刻盈满了懵懂的悲伤和不安。
“爸爸……”
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懦,但却是柯蒂斯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妈妈……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猛地捅破了柯蒂斯强筑的心防。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蹲下身,将女儿娇小冰凉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凉的雨水,滴落在女儿瘦弱的肩头。
他不是一个轻易落泪的人,但此刻,失去挚爱的巨痛和面对女儿时的无助,却轻易将他彻底击垮了。
小小的莉莎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崩溃吓了一跳,但她没有哭闹,反而伸出短短的手臂,努力回抱住父亲颤抖的脖颈,用她稚嫩的方式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就像妈妈以前安慰她时那样。
“爸爸不哭……”
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懂事。
“莉莎会陪着爸爸的,永远、永远……”
女儿的安慰像一缕微光,照进他黑暗的世界。柯蒂斯深吸一口混杂着泥土和雨水气息的冷空气,用力止住哭泣。
他捧起女儿的小脸,用粗糙的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做出承诺:
“莉莎,爸爸向你保证。爸爸一定会努力,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爸爸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的苦。”
“爸爸……”
柯蒂斯说到这,他的泪水再度盈满了眼眶,但乖巧懂事的莉莎却主动帮他擦去了泪水。
“好呀,爸爸,不过你也不要太累了哟,妈妈以前可是说过的,爸爸你就是不注意休息啊。”
看着乖巧的女儿,柯蒂斯内心的悲伤被冲淡了很多,他发誓自己一定要让莉莎过上更好的日子。
回到家之后的日子里,柯蒂斯也的确在兑现着他的诺言。
柯蒂斯的家在白水港的东港湾区,他在这里有着一栋带院子的二层小楼,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工作室。
这间工作室的面积其实不小,但此时却非常杂乱。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碎屑、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巨大的工作台上,图纸堆积如山,各式各样的工具、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
柯蒂斯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逐渐成型的机器骨架,那是一个复杂而精密的黄铜结构,齿轮啮合、连杆交错,随着蒸汽的喷薄而焕发出强劲的力量。
他手持锉刀,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个关键部件的边缘,火星偶尔溅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机器的轮廓在他手下一点点清晰,但也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复杂,无数的齿轮层层叠叠,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嗡鸣。
这仿佛一座正在自我生长的金属山峰,随着柯蒂斯的日复一日地建设,几乎要挤满整个空间。
“爸爸……”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工作台下方传来。
小小的莉莎端着一杯水,踮着脚尖,努力想递给他,她的脸上带着期盼呼喊着柯蒂斯的名字,但柯蒂斯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他的世界里只有齿轮的咬合声和图纸上的线条,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毫无感觉。
“爸爸,你喝水……”
莉莎又提高了一点声音,小手举得更高了些。
锉刀摩擦金属的声音掩盖了一切。
“爸爸……我有点冷……”
小女孩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委屈,她拉了拉父亲沾满油污的裤腿。
柯蒂斯只是下意识地挪了挪脚,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复杂的传动结构上,嘴里喃喃计算着尺寸和公差。
莉莎望着父亲专注到近乎偏执的侧脸,那双大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默默地放下水杯,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工作台下的角落里。
她的呼唤声一次比一次轻,一次比一次微弱,最终,只剩下气若游丝的一句:
“爸爸……”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女儿的呼喊还是一时的疏忽。柯蒂斯在调整一个齿轮的安装角度的时候,手臂猛地一抖!
一个本该严丝合缝嵌入核心位置的小齿轮,从他汗湿的指间滑脱。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就掉落在满是金属碎屑的地上,接着滚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该死!”
柯蒂斯低骂一声,急忙弯腰想去捡。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仿佛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
先是靠近检修口的一个大型传动齿轮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紧接着,固定它的轴销猛地崩断!
失去了支撑的齿轮轰然倾斜,撞向了旁边的齿轮组!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咔嚓、哐当!轰隆隆……”
连锁的崩塌开始了!
越来越多的齿轮从结构上脱落、碰撞、碎裂,黄铜的碎片四处飞溅!
原本有序的机械结构在这瞬间土崩瓦解!
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柯蒂斯面对着的检修口仿佛变成了泄洪闸,无数大小不一、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齿轮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工作台,也淹没了堆放在上面的图纸。
柯蒂斯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补救,但现在已经晚了。
无数的齿轮从机器的检修口中倾斜出来,瞬间将柯蒂斯包裹并淹没在了这黄铜色的海洋当中。
柯蒂斯在其中拼命挣扎,想要浮出这片金属的海洋,但他的手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力,每一次划动都异常艰难。
但好在他最终还是爬出了水面,但是等他朝四周望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面。
他呼喊着自己女儿的名字,但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他绝望到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他惊恐地抬头,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他面前已经伫立着一个比山还高的巨大黄铜齿轮,在漂浮着各式零件的海洋上开始向着他的方向缓缓倾斜。
然后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他当头砸下!
“不——!”
巨大的撞击感传来,但他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却并未发生,反而感觉有人在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柯蒂斯,柯蒂斯老弟!醒醒!你又做噩梦了!”
眼前的金属洪流和巨大齿轮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韦伯那张写满关切和担忧的胖脸。
此时的韦伯正蹲在床边,用力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着。
柯蒂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刚刚真的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车厢,简单的陈设,窗外是马戏团后场熟悉的景象。
是梦吗?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啊……
柯蒂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喜地感叹着,但又很快焦虑了起来。
那梦里的情绪是如此真实。
在亡妻葬礼上的悲痛,对女儿的承诺,还有……还有那被齿轮淹没的无力感和忽视女儿的愧疚感都清晰的印在了他的心里。
韦伯见他眼神恢复清明,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再度问:
“柯蒂斯老弟,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我刚才要是不喊你,真怕你把自己吓出病来啊。”
面对韦伯的关心,柯蒂斯缓缓摇了摇头,又无奈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着说道:
“我梦到了……以前的事。”
“梦到艾米丽走的那会儿……也梦到后来的事,我那时候整天只知道埋头弄那些机器,莉莎叫我……我都没听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责。
听到这话,韦伯脸上的关切瞬间僵住,眼神闪烁了一下,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细微的变化立刻被柯蒂斯捕捉到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开始在他心底蔓延,他犹豫着问道:
“韦伯,我的莉莎呢?”
韦伯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凝重地低下了头。
柯蒂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慌:
“莉莎呢?!韦伯!我的莉莎怎么了?!她在哪?!”
韦伯的神色变得极其复杂,他避开柯蒂斯灼人的目光,嘴唇嚅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
“兄弟……柯蒂斯你、你是不是忘了?”
“莉莎她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
“什么?!”
柯蒂斯猛地瞪圆了眼睛,瞳孔骤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最可怕的谎言。
他拽着对方的双臂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不可能!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