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裹着窑烟,把黑风岭的窑场染成青灰色。陈阿狗蹲在窑门口,手里攥着块烧红的铁钎,在刚出窑的瓮肩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忍”字,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燎泡,他却浑然不觉——昨儿个黄税吏带官差来砸窑,说“私烧瓷器抵税”,把新出的二十个瓮全掀在泥里,碎片上还沾着没干的釉彩。
“阿狗,歇会儿。”孙二娘端着碗绿豆汤走过来,粗瓷碗沿磕出个豁口,是前儿被官差的铁链子砸的。“你这双手是捏泥烧窑的,不是跟铁钎较劲的。”
陈阿狗把铁钎往火堆里一扔,火星子卷着烟窜起来:“嫂子,他们砸的不是瓮,是俺爹留下的窑!”他往窑里瞅,炉膛里的余烬还泛着红,映得他眼里的泪像两团火,“俺爹说,这窑能烧出比铁还硬的东西,能护着十字坡的人……可俺连个瓮都护不住。”
张青拄着拐杖站在窑场边,望着被砸烂的瓷器,眉骨上的刀疤突突直跳。“护不住?”他往泥里捡起片碎瓷,边缘锋利得能划开皮肉,“把这些碎片磨利了,就是刀子。”
孙二娘往窑里添了把松柴,火苗舔着窑壁,把藏在暗处的东西映得隐约可见——是十几把斧头,木柄裹着油布,刃口闪着冷光,是张屠户连夜打的,藏在窑膛深处,用窑灰盖着。“阿狗,你爹当年烧窑,不单烧瓷器。”她往炉膛里扒了扒,露出把斧头的木柄,“他还烧过刀坯,说‘窑火能化泥成钢,也能化怕成勇’。”
陈阿狗的手在碎瓷片上划了道血口,血珠滴在泥里,洇出朵小红花。“俺也能烧!”他突然往窑场后面跑,那里堆着准备上釉的素坯,个个是拳头大的瓷球,“俺把铁砂混在瓷泥里,烧出来的瓷球,砸在人头上能开瓢!”
雨突然大了,打在窑棚上“咚咚”响,像有人在外面擂鼓。李二浑身是泥地跑进来,裤脚还滴着血:“孙当家的!黄税吏……黄税吏带了个官来,说是‘济州府的赵推官’,正往窑场来,扬言要‘封窑抓人’!”
张青往炉膛里塞了把柴,把斧头往暗处推了推:“赵推官?是不是那个‘剖棺验尸’逼死三家百姓的赵剥皮?”
“就是他!”李二往灶边躲,声音抖得像筛糠,“前儿在城里,他见了王寡妇的绣品,硬说是‘匪人物证’,把人抓去县衙,还说要‘屈打成招’,让她指认你们藏了反贼!”
孙二娘往炉膛里的斧头瞥了眼,火星子在她眼里跳:“王寡妇被抓了?”
“张屠户正带着乡亲们往县衙赶,想把人抢回来。”李二的牙打着颤,“可赵推官带了五十个兵,个个带刀,说‘谁敢拦,就按反贼论处’!”
陈阿狗突然抓起把碎瓷片,往素坯堆里扔:“俺去救王婶子!”
“站住!”孙二娘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个刚烧好的瓷球,铁砂混在瓷泥里,沉甸甸的,“去烧窑,把火升得最旺。赵推官要封窑,就让他来看‘最后一窑’。”
赵推官的轿子在窑场边落下时,雨刚好小了些。他穿着件阴鸷的青布袍,手里把玩着个玉佩,玉佩上的血丝看着像真的。“哪个是陈阿狗?”他的声音像磨过的铁皮,刮得人耳朵疼,“敢抗税拒捕,还敢私藏兵器?”
陈阿狗站在窑门口,脸上沾着窑灰,手里攥着个瓷球:“俺是。”
“好个愣头青。”赵推官往被砸烂的瓷器上踩了踩,碎瓷片在他靴底“咯吱”响,“把他抓起来!”
两个兵丁刚要上前,张青突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拐杖头“啪”地裂开,露出里面的铁尖:“抓他?先问问俺手里的家伙。”
赵推官的眼睛在窑场扫了圈,突然往炉膛里瞅:“这窑里藏着啥?这么大的烟,怕是在烧见不得人的东西吧?”他往黄税吏使了个眼色,“去,把窑门撬开!”
黄税吏带着两个税丁,举着铁钎往窑门捅。陈阿狗突然往炉膛里扔了把松脂,火苗“腾”地窜起来,把藏在里面的斧头映得清清楚楚。“里面是俺烧的新瓷器!”他故意大声喊,“赵大人要是想看,等窑凉了,俺给您送家去!”
“不必了。”赵推官阴恻恻地笑,露出颗黑牙,“本官现在就想看。来人,灭火!”
兵丁们往炉膛里扔湿泥,火苗被压下去,冒出滚滚黑烟,把斧头的影子遮得更暗。赵推官往窑里探头,突然指着暗处:“那是什么?”
孙二娘的心提到嗓子眼,正要说话,陈阿狗突然把手里的瓷球往地上一摔,“啪”地裂成碎片,铁砂溅得兵丁们直捂眼睛。“是瓷片!”他喊着,往素坯堆里跑,“俺烧的瓷球裂了!”
混乱中,张青悄悄往炉膛里退,手在窑灰里摸到把斧头的木柄。孙二娘往赵推官身后绕,手里攥着片碎瓷,边缘在掌心硌出红痕。
赵推官被瓷砂迷了眼,捂着脸骂:“废物!连个孩子都治不住!”他往窑里冲,想亲自去翻,却被突然亮起的火光惊得后退——陈阿狗把素坯堆点燃了,浸过桐油的素坯“噼啪”燃烧,火舌舔着窑顶,把整个窑场映得通红。
“反了!反了!”赵推官尖叫着往轿子里钻,“烧!给我把窑场全烧了!把这些刁民全抓起来!”
兵丁们举着火把往柴堆扔,窑场顿时成了火海。张青趁机把斧头分给冲进来的乡亲,张屠户不知啥时回来了,手里的肉刀还在滴血:“王寡妇救出来了!这赵剥皮,俺在县衙门口看见他正逼一个老秀才画押,说‘认了匪罪就免死’,被俺一刀劈了桌子,吓得他钻了狗洞!”
黄税吏想往轿子里躲,被陈阿狗扔过来的瓷球砸中后脑勺,“哎哟”一声栽在泥里,瓷球裂开,铁砂嵌进肉里,疼得他满地打滚。“俺爹的窑!”陈阿狗骑在他身上,拳头往那颗痣上砸,“你赔俺的窑!”
赵推官的轿子刚抬起来,就被张屠户砍断了轿杆,摔在泥里。赵推官爬出来,青布袍沾满泥水,像只落汤鸡,却还扬着玉佩喊:“本官是济州府推官!杀了本官,你们全族抄斩!”
孙二娘捡起把斧头,往他脚边的泥里一剁,斧刃没入半尺:“全族抄斩?你问问十字坡的人,怕不怕!”
乡亲们举着斧头瓷器围上来,火光映着他们的脸,个个眼里冒着火。赵推官的玉佩掉在泥里,被张青一拐杖踩碎,露出里面的铅芯——原是块假玉。“连块玉都是假的,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官?”张青的拐杖往他脸上怼,“十字坡的人,骨头再贱,也比你这假玉硬!”
兵丁们见势不妙,早跑得没影了。赵推官被捆在窑场的柱子上,看着熊熊燃烧的窑火,突然哭起来:“别烧了……我给你们钱……给你们免税……”
陈阿狗往火里扔了个瓷球,“啪”地炸开:“晚了!”他往窑场后面指,那里的新窑正在冒烟,是他刚才趁乱点的,“俺爹的窑烧不尽,十字坡的人也吓不倒!”
火越烧越旺,把半边天都映红了。孙二娘往火堆里扔了把碎瓷,看着它们在火里渐渐发红,像一颗颗不肯低头的心。张屠户把黄税吏拖到赵推官身边,两人吓得尿了裤子,在火光里抖成一团。
“咋办?”张青往孙二娘身边凑,斧头还在手里攥着,“真杀了他们?”
孙二娘往远处的县衙方向望,那里也亮着灯火,像是有人在往这边看。“不杀。”她往赵推官身上泼了瓢冷水,“让他们活着回去,告诉济州府的人,十字坡的窑,烧的是瓷,藏的是刀,护的是人。谁要是再来撒野,就把他们扔进窑里,烧成灰!”
陈阿狗往赵推官脸上抹了把窑灰:“记住了!这窑火,能烧出好东西,也能烧出恶鬼!”
天快亮时,窑火渐渐熄了,露出黑漆漆的窑膛,像只熬红了眼的巨兽。赵推官和黄税吏被松了绑,踉踉跄跄往济州府跑,连鞋子都跑丢了,泥里只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张屠户往窑里扒了扒,露出把没被烧坏的斧头,刃口更亮了。“这窑,还能烧。”
陈阿狗往窑里添了把新泥,是从窑场后面挖的,混着他指尖的血:“俺要烧出最好的瓷,上面刻满十字坡的名字,让谁都不敢再欺负咱们。”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上的粥“咕嘟”冒泡,混着窑烟的味,竟格外香。她望着重新冒烟的新窑,突然觉得,这窑火就像十字坡的人心,看着会灭,实则烧得更旺,能把所有的冷和怕,都烧成暖烘烘的热。
王寡妇被张屠户扶回来时,手里还攥着块被撕破的绣品,上面绣着的牡丹被血浸得发红。“俺没说……俺啥都没说……”她往灶边缩,浑身还在抖,“赵剥皮用烧红的烙铁烫俺的手,俺咬着牙没松口……”
孙二娘往她手里塞了个热馒头,馒头上印着个歪歪扭扭的“勇”字,是陈阿狗用烧焦的木柄按的。“你看,这字比烙铁烫的印子好看。”
陈阿狗蹲在窑边,往素坯上刻着名字,孙二娘、张青、张屠户、王寡妇……每个名字旁边都刻着朵小牡丹。“等烧好了,给每个人送一个。”他往窑里看,火苗正旺,把那些名字映得闪闪发亮,“俺爹说,名字刻在瓷上,就能跟着窑火一起,永远活着。”
张青望着重新燃起的窑火,突然笑了,拐杖往地上一顿,伤腿似乎也没那么疼了。“活着?”他往泥里捡起片碎瓷,在阳光下晃了晃,“咱十字坡的人,从来就没怕过死。”
雨停了,日头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窑场的泥地上,把碎瓷片映得像满地星星。孙二娘往粥里撒了把盐,盐粒在热粥里慢慢化开,像极了这些日子里的苦和咸,最终都熬成了能咽下去的滋味。
远处传来货郎的铃铛声,是往这边来的。陈阿狗往窑门口摆了个刚烧好的瓷球,上面刻着“十字坡”三个字,铁砂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在跟谁打招呼——来的都是客,但若想撒野,就先尝尝这瓷球的厉害。
灶上的粥熟了,孙二娘舀出第一碗,放在窑边的石头上,像是给这窑,给这窑里藏着的刀斧,也给那些护着十字坡的魂灵,添了口热乎的。风从窑场吹过,带着点窑烟的味,还有点粥香,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像是在说:这窑火,会一直烧下去,烧得比太阳还旺。